夏澈。
AO3:XiaChe

【生贺】航舟

写在前面的无聊的话:

今年暑假的时候,或者更早一点, @桃尔斯泰。 要我给他写一篇生贺,我说好,你想要什么主题?我的本意是同人,但是他说,不要,你要写我们两个的故事。

所以就有了这篇,童话?

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童话,或者是现实,其实也都无所谓。它是你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同时还是千千万万个其他什么人的故事,又或许,它谁的故事也不是。正如我在正文中讲的那样,我不知道是只有我,我们如此,还是其他所有人都如此。

它是真实存在的,发生过的事,它又只是个童话。

特别要提的是,我无意把主角划定为某个限定的民族,性别,国籍,他身上所有的标签只有简单的“人类”而已,所以人称代词我选用了“他”,单人旁,取的是白话文尚未规范前两性通用的含义。

一开始我在写这篇文的时候,确实想要隐喻些什么,但是后来一切都脱离了我的控制,很多剧情也再没有什么额外的意义在了。主角的命运我已经很难决定了。我曾说我想要拯救他,毕竟于他而言我是他世界的神,但实际上,是他自己拯救了自己。

为了表达很多难以描述的情感和状态,我在文中使用了大量的意识流描写,还引用了两部文学作品的内容,一部是《洛丽塔》,还有一部是安徒生的童话《冰姑娘》。建议在阅读之前先看看后者,会比较有帮助。

推荐BGM:Vivre à en crever -Mikelangelo Loconte/Florent Mothe(其实就是法扎的活到爆)

以下是正文。

1

他不知道他最初的这段经历和其他人有没有什么不同:小船,波浪,河流。

船是他的容身之所,尺寸刚好够他在船舱里躺下。船让他不至于被水中的乱流卷挟,溺死在河水里。波浪时而轻柔,时而凶猛,轻柔时他会仰躺在船舱里,看着漫天银河缓缓落下来,和他一同沉进梦里。凶猛的时候,他就努力抓紧船沿保持平衡,防止海浪把他和船一起掀翻。

河面并不是清澈的,是一团深不见底的黑,阳光也照不透。这黑色太过于深邃,以至于他从来不敢多看,他总害怕这片无边无际的黑吸住他的视线,进而吞噬他整个人。

他听过很多人掉进河里的故事,每个故事的结尾都一模一样。他们的身体坠入那片黑色里,溅起水花,然后就消失了。他们的船也跟着身体一同沉没,只有水面上浮起的几个气泡证明他们存在过,但是很快气泡也破碎了,最终什么也没有留下。

有的人好奇心太重,尝试伸手去碰触水面,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毫不意外地就那么摔了下去,迎来了注定的消失。另一部分在中途被他人阻止,“保住了小命”,他们这么形容道,尽管没有人知道水下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所以你不可以去碰河水,知道吗?最好连这个念头都不要有。”严肃的女人说道。

他点头答应下来。

女人曾教会他很多东西:夜间怎样睡觉最安全,如何巧妙地在风浪前来时稳住船只,等等等等。女人的船很早就出现他的船旁了,他们的关系一向亲密,两条船紧挨在一起前行,并这样一同前进了很久。他把女人当做他最值得信任的长辈和保护者。

这一次,女人把故事和道理翻来覆去强调了很多遍,以至于对河水的恐惧深深镌刻在了他的心上。再后来,不论什么时候,他的目光都巧妙地逃避着黑色,甚至连夜空也让他颤栗。

直到某个晚上,他在夜半醒来,而女人仍在她自己的船只里沉睡。

他坐起身来,夜晚的河流直直撞进他的视野里。

夜晚的河面不同于白日,它不再充斥着能吞噬一切光芒的黑暗,看起来好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点亮了。荧光星星点点地浮在河面上,随着河流蜿蜒前行,最终在水天相接处汇成一条金色的丝带。

光芒缓慢地随水波流动着,就像飘在水面上的万千盏河灯。

就像银河坠落凡间,真正变成了河流。

他曾在女人给他的一本书里,见过关于河灯的描述:很久以前,人们会制作能漂浮在水面上的灯,并在某个特定的夜晚集体将灯放入河中,让它们和船一起顺流而下,他们坚信灯光可以引导坠河之人的灵魂顺着光回到水面。

“所以呢?有人回来了吗?”

“我怎么知道,”女人皱起眉头,“少想这些有的没的。”

于是他缄口不言。

但是,那个晚上,女人熟睡着,他坐在船头,满河满天的光芒都被揉碎了洒在他身上,随他一同顺流而下,随他一同永不停歇。

他那样坐了一整夜,在天将亮时悄悄拉开了他和女人紧紧并在一起的船头。

2

河是很广阔的,从天的一段连接到另一端,望不见尽头。

河面上总是来往着形形色色的船只。所有人都驾着船,在河面上邂逅不同的人。他们有时候离得很远,远得让对方的船消失于天边;有时候又离得很近,像他和女人一样,船头贴着船头,船尾挨着船尾,亲密无间。

但是维持这种亲密并不那么简单,但凡航向稍稍偏离一点,船与船之间生出一点缝隙,渐行渐远就会变成最终的结局。人们常常争吵,而争吵过后,总会有一方或无意或有意地偷偷拨转船头,两只船之间的距离就这样渐渐地拉开。分开的船总有一天会在新航向上遇见另一个向他们靠拢的同类,船的主人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船头贴着船头,船尾挨着船尾,直到有一天再次爆发一场难以挽回的冲突。

人们如此相遇,如此分离,再如此相遇,他们心甘情愿在河上重复着无数次这样的循环。

他不知道女人有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毕竟那条缝隙太微小了,以至于一时半会儿什么都看不出来。女人也许从他心虚的脸上发现了,但是她什么都没说。

不过他没空为了这事纠结,他很快就拥有了新的要烦恼的事情。那个晚上过后,那个让他调转船头的晚上过后,他左半部分的背开始瘙痒,他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拉下衣服去看,却看见蝴蝶骨上本应覆盖着皮肤的地方,冒出了一个小小的羽尖。

他愣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长出翅膀的人类。书籍里把那些生物称作天使,但是那些天使——他们明显都有两只对称的翅膀,而他只有左半边的背上长出了羽毛。

这不对劲,他想,甚至想去问问女人她年轻时候有没有这样的经历?也许只是后来翅膀又脱落了?但是女人烦躁而疲惫的表情阻止了他。他决定把秘密掩藏在自己的衣衫下。

他不明白的,没有能够秘密能永远被埋葬,特别是对于他这样的少年人来说。

船头方向的偏离渐渐拉开了他与女人之间的距离,他开始遇到许多新的同伴。

3

当他遇到那个男孩的时候,他已经遇见过很多形形色色的行者了。

他并不是第一次遇到男孩这样的人,他们古板,充满控制欲,总是指挥他做这做那。最典型的代表是一个老人,那位老人曾揪住他的领子,把他举起来,让他的双脚悬在河面上,只要老人放开手,他就会沉入河底,然后永远消失。他试图挣扎,却被老人狰狞的面容吓到了。毫无疑问,如果他的动作再大点,他就会掉下去——或者被扔下去,无论怎么样。

“你最好乖乖听话。”老人粗声粗气地说,“这都是为了你好。”

他没办法反驳,因为他害怕掉进河里。即使在晚上河流的景致就像是仙境——毒物常常都很美丽,但是这并不代表触碰它后,需要被迫面对的那个未知世界不会令他心生畏惧。

这也许就是美的代价。他想。

于是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反抗过,他心甘情愿,逆来顺受,接受每一个人的控制。他学会了做最温顺最听话的那个人。

而这个男孩——他太年轻了,这点上不像他之前遇到的那些热爱支配的人,那些人多半已经步入中年,脑子里装满了自以为是的经验。但是男孩虽然年轻,却和他们似乎没什么差别,看起来他的大脑应该比他的外表早熟很多。

他甚至搞不懂他为什么不对男孩感到反感——归根结底,他还是讨厌被控制,讨厌被威胁,他表面服从,内心却在叫嚣,他假装温顺,实际上早已经任由自己把自己撕成了碎片。

男孩和那些让他厌恶的人一样,又不一样,他用巧妙的方式吸引他,支配他,让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他利用他的魅力让他跪伏在地,做一切他能做的事情。

他明白这不对,男孩与他并不对等,他在无尽地奉献,而对方所做的只是向他勾勾手指。但是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沉入这个漩涡,他没办法脱身。

男孩是伊甸园里的那条毒蛇,残酷地引诱他——或者就是禁果本身,是他生命里最本源和禁忌的欲望。

“你读过吗?”他问男孩,“有本书,叫《洛丽塔》。”

男孩饶有兴味地挑起眉毛,“什么?是本讲什么的书?我在船上很少有机会能看到书——我总是碰不到那些有丰富藏书的慷慨人士。”

他在找借口,他想道,书总是有机会看的,他只是不愿意承认他对书没什么兴趣。他想让我认为他和我兴趣爱好差不多,为什么?他认为我很重要吗?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感情冲昏了头脑。他开始迷失,他开始想当然,他开始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他开始轻声念诵:“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我看着他,”他看着男孩朗诵道,“看了又看。”他的目光在他身上梭巡,“我知道,就像我知道我必死无疑那样清楚:我是如此的爱他——胜过我所能看到的,所能想象到的,地球上的任何事物。”

他有意隐去了洛丽塔的名字,隐去了所有与她相关的描写,他近乎虔诚地望着那个男孩,与他短暂生命里积攒起的几乎全部情感一同喃喃自语:“他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我不在乎,但我只要看他一眼——”

他没来得及说完。

他们接吻了。

舌与舌纠缠在一起,被侵入口腔的感觉陌生但令人享受。他甚至说不清是谁先吻了谁,大概率是他自己,但对方也没有拒绝,甚至主动加深了它。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他晕晕乎乎地想,用这种方式束缚我,拥有我的一切,完全掌控我。

“我爱你。”一吻终了,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男孩笑了,眼睛里浮动着某种光芒——他曾以为是真诚,后来却发现是成功的兴奋与喜悦,“我也是。”他说道。

4

他太快乐了。他拥有了一个爱人。谁会去管一个爱人的目的是不是纯粹呢?他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呢?我吗?我有什么价值能令他步步为营地精心算计呢?他想不通,于是他确认这是段双向的感情。

他是如此迷恋他,他愿意向他的恋人坦诚他的一切。他甚至愿意告诉他他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是什么?”他年轻的恋人问。

“翅膀,”脱下衣服的他轻声说道,“它才长出来一个尖。这很奇怪,因为我只有一边有。这不像传说里的那些天使。”

“当然,当然。”男孩心不在焉地说道,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划过他覆盖着羽毛的一小块皮肤——它比前段时间来说面积大了不少,也逐渐从他的背上凸起来了,“是挺奇怪的。这世界上没有长翅膀的人类,也许你应该剪掉它。”

“什么?剪掉?”他惊慌失措。“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类会有翅膀。”年轻人不耐烦地重复,“相信我,这是为你好。我可以亲自帮你。”

“不,不用了。”他有些害怕地朝远离男孩的那个方向蹭了蹭,“我觉得我可以先留着它——”

男孩笑了,朝他伸出手:“不会很疼的,相信我——”

他差点儿就被引诱了,想要伸出手去。但是他的心中有个声音:他在骗你!他在骗你!没人应该这么对你的!就算是他也不行!

他努力地去忽视这个声音,但是他做不到,他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男孩讪讪地收回了手。

他多年以后回想过无数次这个场景,他难以确定他做的是否正确。他年轻的恋人真的爱过他吗?他对他的男孩曾拥有的那些质疑和不确定真的都是必要的吗?

他又想起那个老人。

老人在那之后不久,身体状况就急转直下。老人躺在他的船舱里苟延残喘,呼吸声带着风箱般的杂音。他问老人:“你怎么了?”他很迷惑,老人真的很强大,他擅长控制别人,也擅长在凶险的河上活下去。可他现在躺在那里,一副再也无法抵抗命运的样子。

“我要死了。”老人咯咯怪笑起来,“你不是想知道河面底下是什么样子吗——那尽是些死人!骸骨,无穷无尽的骨头,一片白——咳咳咳,我死了以后这船就会沉,我会变成那些死人中的一员,我会亲自伸出手抓你的脚腕把你拖下水——咳咳咳咳咳!”

他不知道老人在说真话还是假话,但他看到他的眼角泛起了泪花——也许是咳的。

“我就要死了,孩子。”老人带着哭腔说道,“你不要恨我——咳咳,求你,不要,好吗?”他偏过头去,啜泣了几声,突然又猛地转过头来,死死地盯住了他!老人面目狰狞地朝着他大吼:“如果你恨我!我会亲自把你带下地狱!我一定会的!”

老人从未向他道过歉,至少在被死神拖下河前没有。他那是第一次见证——也是第一次明白什么是死亡。老人风箱般的呼吸声不见了,他的船整个儿沉了下去,淹没在黑色的河水下。没有恶灵来抓他的脚踝,河面上只剩下一个灵魂生前最恶毒的诅咒和最纯净的忏悔。

所以控制,支配,占有,那真的不是爱吗?他沉思,人和人表达爱的方式总是不同,他又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真的为了他好?也许只是因为他们表达和接受爱的天线没有匹配。又或者是他太过脆弱,没办法承受这种感情。

距离那次谈话后没过多久,他和恋人就决裂了。他对男孩儿的信任因为那只翅膀迅速地土崩瓦解,临分手前,他的恋人——过去时——用尽了世界上最难听的话去辱骂他,而他只是缩进船舱里,永无止境地哭泣。

“你说你爱我!”那个男孩儿凶狠地咆哮“你这个无耻下流的骗子!”

无耻下流的骗子流着眼泪,用颤抖的手掰开他们紧紧贴在一起的船头,倒下去,背紧紧贴着船底,闭上双眼,颠簸着,等待另一个毫无希望的明天。

5

“‘毁灭和占有!这就是我的权力!’她说。‘人们把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从我的手中偷走了。那是我所吻过的一个孩子,但是我却没有把他吻死。他又回到人间去了。他现在在山上看羊。他会爬山,爬得非常高,高到离开了所有其他的人,但是却离不开我!他是属于我的。我要占有他!’”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他遇见他的第二位恋人时正在读《冰姑娘》。冬季的寒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硬邦邦的,脸颊和耳朵都变得通红。女孩的船在结满浮冰的河面上摇摇晃晃地飘来,他抬头看去,她站在船头,像幅画,她与冬季截然不同的明艳色彩就这样撞进他的眼睛里,撞在他的心脏上。

离开男孩之后他的心一直在流泪,有时候泪水积攒太多,就从他的眼里一并流出来。但无论是流淌在血管里的,还是流淌在面颊上的,眼泪总归是苦涩的。流着流着,他的心就渐渐枯萎了。

但是这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重新注入了他的身体,他可以感觉到他枯萎的心脏逐渐变得饱满,有力,甚至为这个女孩唱起了一支欢快的歌。

他忍不住用没拿书的那只手按上了自己的胸膛,他背后那只孤单的翅膀现在已经长得很大了,它缓缓展开,任上面洁白的羽毛因风泛起波纹。

女孩也看见了他,惊喜地笑了:“你也有翅膀吗?太漂亮了!你在看书?你在看什么?”

他们飞快地让彼此的船靠在一起,女孩探过头来看他手中的书本:“是《冰姑娘》!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童话故事。我能和你一起读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沉默了一下,反问她:“你刚才为什么要说也?”

“这还不明显吗?”女孩惊讶地望着他,展开了她背后的双翼,她的羽毛在太阳下闪着金光——一个真正的天使,他想,难怪他要对她一见钟情。谁又能抵挡一个真正的天使呢?

他含糊地嗯哦了两声,跟她道了歉,暗自觉得有些尴尬。

但这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他们的两颗脑袋很快就凑在了一起,借着冬日午后的阳光,一同阅读那篇童话。

“她那张甜蜜的小嘴一忽儿也不停。巴贝德所讲的每件事情在洛狄听起来都显得非常重要。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也都讲了出来:他到贝克斯来过多少次,他对于磨坊知道得多么清楚,他怎样常常看见巴贝德(她当然没有注意到他),他最近怎样到磨坊去过一次,他的心那时怎样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她和她的父亲怎样都不在家——都走得很远,但是远得还不足以使他无法爬过横在路上的高山。”女孩儿快活地念道,年轻的洛狄的爱情显然得到了她由衷的祝福。

“是的,他讲了这些话,而且还讲了许多其他的事情。”他默契地接上她,往下读道,“他说,他多么喜欢她——而且他到这儿来完全是为了她,并不是为了射击比赛。”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可巴贝德一句话也不说。他似乎把自己的秘密对她讲得太多了。”

“一点儿也不多。”女孩突然打断他。

他愣住了,“什么?”

“我说他说得太少,就像你一样。”

他呆呆地望着他的心上人,又发出了含糊的“嗯哦”声。

“什么地方也没有这儿美!”她轻轻朗诵着巴贝德接下来的台词,“到贝克斯来看我们吧!”

再明白不过的邀请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该拒绝。

于是他终于涨红了脸,吻了过去。

纯白的翅膀和金色的双翼交叉,折叠,缠绕在一起,耀眼的光芒散开来,又被吸入黑色的河面。

6

天使也是有烦恼和痛苦的。他在遇到她以后才明白这一点。

他见过太多次深夜里因为病症不得入眠的她。她总是呆呆地望着满河流光,像一座杰出的雕塑,栩栩如生,因此显得更加了无生气。而一旦到了白天,到了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又强装出一副笑颜来。她亲吻他,和他一同读书,牵着他的手站在船头,向天际线眺望。

就好像夜里的她和白天的她不是一个人。

他问过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夜里,她从不回答。白天,她只推说自己身上有奇怪的疾病。

他似乎拥有她,却也从未拥有她。她好像一阵抓不住的风,有时伴在他身边,有时消失在旷野。

这让他想起来《蒹葭》。他总是在河面上无尽地寻找,而他的爱人呢?离他很近,又离他太远。

“有翅膀的人都曾被冰姑娘吻过吗?”他站在暮色里,披着紫色的霞衣问他的爱人。

她沉默半晌,突然笑了,“我并不怕她,”她背诵着,“在我小时候她就得放过我,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她更捉不住我了。”

“现在你又是洛狄了。”他轻声道。而她因为这句话咯咯地笑了起来。

夕阳渐渐沉下去,他们牵手,他们相拥,然后他们吻在一起,然后他们的翅膀合拢,合二为一。

一切又渐渐好起来了。她不再整夜整夜地呆滞和沉默。他们靠在船沿相拥入眠,或者遥望银河,放声欢笑。

“我们理应嘲弄死神。”他低声说。

她笑了,“没错,我们被冰姑娘吻过,但是死神还是没办法举起他的镰刀。”

“你第一次看到这个,你想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

“夜晚,”他重复,“就是这个,夜晚。”

“星河坠落。”她回答,“我之前从来没见过星星们掉下来的样子,我甚至——”

“甚至想要去追寻死亡。”他轻轻接上。

他们相视一笑。

至少在那一刻,他真切地相信他们成为了死亡的主人。他们从来不是被死神追逐的人,恰恰相反,他们是死亡的掌控者,追寻者,他们愿意把死亡变得伟大而富有艺术感,通过丰沛的感情,以及爱。而且世间的事情总是在不断变好的,断然没有变坏的道理。

那时候他几乎忘记了童话最后的结局:被冰姑娘吻过的人最后一定会被她从人生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里带走,无一例外。

那天早上河面上起了大雾。恰逢初春时节,河面上的冰块渐渐化了,船前进的速度也快了起来,不时还可以看见河面上翠绿的水草尖。

他醒来,发觉已经是白天,却没有太阳,浅灰色的,如薄纱般的迷雾遮蔽了他的视野,也掩盖了他恋人的踪迹——她的船不在他身边了。

他站起身来,他焦急地大喊,他不停地寻找,他颓废无力地瘫坐在船头。

他一无所获。

不知什么时候,雾散了,他又在河面上看见了她——她还没来得及走远。她站在船头,一如他们相遇时那般。她的双翼骄傲地舒展着,迎着刚刚被雾气释放的太阳,面对着无边宽广的河流。

他突然害怕了,大声呼唤起她的名字。

她转过头来,好像看见了他,又好像没有看见。好像与他对视,又好像没有。

她纵身一跃。

7

天使注定去往天国,凡人注定留在世间,而他注定挣扎在世界的边界线——他绝望地开始信服命运。

“‘你是我的!我的!’他的身里身外都有这个声音。‘当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吻过你,在你的嘴上吻过你。现在我又在你的脚趾和脚跟上吻你!你完全是属于我的!’”

在那些看似快乐的日子里,他们内心深处其实早已明白了这一点:他们中没人能成为巴贝德。他们都是洛狄,生来就被冰姑娘吻过。

他在河面上漫无边际地流浪,努力避开人群。他们曾经因为看到他无法遮掩的独翼就围上来将他痛殴一顿,差点把他踢进河里。也有一小部分人对他友善而温暖,完全不在乎他的问题翅膀和他的问题人生,但是他却不敢信任他们真的这么想,他似乎完全失去了与他人正常交往的能力。

最终,他变成了一只彻彻底底的惊弓之鸟,见到人类就要发疯,他拿起刀企图锯断他翅膀的根部,可是那把刀没办法一下子砍断他的骨头,而他的生存本能阻止他自己忍受着巨大痛苦一点点磨碎它。于是他换了种方式来自我折磨。他让伤口结痂,又被他亲自撕裂,循环往复,以痛苦来缓解他更大的痛苦。

当然,他也在黑得不能再黑的暗夜里发觉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如今却走到了这一步,简直像是某种冥冥间的命中注定。

不过他不信命,所以他只能转而认为是自己做错了选择。

他失去那个男孩的时候体会到了心碎,肝肠寸断,痛得他无法动弹,只日复一日地躺在船舱内不停落泪。而现在,他以这种最惨烈的方式失去了他的女孩,他反而不再觉得痛了——他失去了心,他再没有痛的能力了。

他嘲弄自己。他自以为自己能和她一起成为死亡的主人,而她欣然拥抱死亡之后自己却成了个笑话。他不是死亡的主人,他一无所有,只有一副空空的躯壳飘荡在水面上,永无止境,永无止境。

他在她死后曾有一段时间无法面对书籍,看到它们就会趴在船边疯狂呕吐。但在整整一个月都没和任何一个人见面的情况下,他终于忍受不了这种睁眼见天光,闭眼别黄昏的单调生活,决定把他的目光从那条永远一成不变的天际线上移开,投向令他更加厌恶的书本。

于是他读书读得比以前更凶,如饥似渴,废寝忘食。他一边读一边呕吐,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翅膀上的羽毛无比凌乱,沾着斑斑血迹,根部血肉模糊一片,衣服上撕烂了不少口子,露出的皮肤上面有着显而易见的疤痕。他的双眼下是失眠造成的浓重黑眼圈,青得像是被人用拳头打过,他因为很少进食和饮水而显得干瘦憔悴,嘴唇干裂出血。

没人看得出他还是他。以前他年轻,美丽,绝没有下过地狱。

而如今他身处厉火中央。

他浑浑噩噩了不知多久,直到有天,他低头时注意到了自己的手——那双手曾经光滑而柔软,现在却满是伤疤与污渍。

他先是愣住了,然后双膝一软,猛地跪了下去。他的眼泪滴在手上,不停地滴在手上,愈合了疤痕,清洗干净了一切。

那天恰好是春季的最后一日,夜里,他坐在船畔,双腿在水面上荡啊荡,只需要再向下一两公分,鞋尖就会触到河流。而那些浮于河面的光华,会在他与河水接触的一瞬间卷起惊涛骇浪,将他吞噬。

他坐着。脚尖离水面越来越近。他希望自己坠落,可他的翅膀挣扎着,扇动着,拒绝着被拖入深渊。

即使他只有一只翅膀。

他向神祈祷,喃喃自语,希望神能救他于水火。他知道神无法听见他的低语,他也从未指望过。他并不虔诚,但他把祈祷当做了维生的绳。

冰姑娘依旧吻他,一寸一寸地吻他,他从指尖到脚尖都失去了温度。春日夜晚的寒风打着卷儿刮过来,掠过他全身,吹走他的信念与灵魂。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在夏季曙光到来前死亡,只有他残破的翅膀还在春天这最后的冷风中努力向上。

他就那么坐着,既没办法彻底陨落,也没办法站起身来。

7

然后太阳升起来了。

它一点一点地跃出水面。

它的光芒总被幽深的河水轻易夺走,但它毫不在乎,它燃烧着。它的光慢慢爬上天空,挣扎着躲开死亡,一股脑涌过来,争先恐后地拥抱他的眼睛,他的大脑,他的躯壳,他残缺的灵魂。

水面上的荧光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天际线上的一片火红。太阳燃烧着,云霞燃烧着,天空燃烧着,河面燃烧着,世界燃烧着,一切都被点燃。

他用双臂艰难地把自己撑起来,双腿经过一晚上的折磨已经发软,于是他的动作变得迟缓而蹒跚,但他却丝毫都不在意。他只是摇晃着,一步步向船头走去。

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他浑然不觉,眼睛里只能看见那轮红日,眼睛里只跃动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天亮了。太阳挣脱了桎梏。坚冰融化。它升起来了,悬挂在了高空。

8

已经是盛夏,各种各样的植物在水面上恣意疯长着,飞快地蔓延至整片河面,船所到之处,尽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

他依旧坐在船畔,极目远眺,他的心脏跃动着,饱满而有力。清晨的薄雾已经散了大半,目之所及全是层层叠叠的绿和黑。小舟缓缓在水上飘过,他拨开一大片苇丛,隐隐约约看见一叶扁舟向他驶来。

舟上的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撑着篙,哼着歌,清亮的嗓音回荡在阳光照耀下的水面上,使得一片暗夜般的深黑都仿佛被点亮。

他露出微笑,身后洁白的独翼缓缓舒展开来,轻轻扇动着,羽毛在阳光下覆盖着一层夺目的光芒。

他张开了双臂,决定拥抱他所拥有的未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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